中國時報【符立中╱主持楊婕╱記錄整理】

陳子善×楊澤

我們現在對張愛玲的研究,常把她與魯迅對立,這是完全錯誤的,她的寫作不斷在與魯迅對話,哪怕只是從表面形式。

台北人見證了另一波文化入侵,東京摩登死灰復燃了。戰後上海文化在西門町便是這樣東方西方合璧,雅俗並存。

楊:子善兄提到穆時英,考慮其他新感覺派作家作品對張愛玲的影響,當然也可以說,張愛玲寫香港、上海傳奇正是要為女作家奪回城市文化的發言權。張愛玲當年和好友炎櫻在咖啡館聊天時,對英倫才子王爾德也語帶不屑,嫌他過氣。擴大來看,二十世紀30、40年代日益茁壯的「東亞摩登」特色,便是有一群可以媲美巴黎、倫敦的「dandy」男作家們,在各大城市都會之間跑來跑去。前些年出版的《劉吶鷗日記》可以拿來和傅雁長日記做比照,除了劉吶鷗與穆時英,當然還有李歐梵在《上海摩登》中寫過的邵洵美。這些男作家腦中的城市座標軸心往往圍繞以花都巴黎、霧都倫敦為主的幾個歐洲大都會在轉。

新感覺派影響張愛玲

張愛玲出身英校,見過世面,相對於男作家的洋腔洋調,堪稱是東亞最早的女漫遊者(flaneuse),從〈更衣記〉、〈道路以目〉到〈燼餘錄〉,張愛玲不單對都會時尚瞭若指掌,而且愛逛大街,時常對著櫥窗中自己和時代的倒影發呆,〈色.戒〉中王佳芝對櫥窗和女間諜的關係也有一番翩翩之想。張愛玲其實也是一個,像台灣學者蔡美麗最早說的「以世俗反現代」──但同時,我得強調,又回過頭來以現代反世俗──十分深刻複雜的海派作家。

我們現在看劉吶鷗,還是覺得不可思議,一個台灣年輕人跑去念早稻田法文系,把日本新感覺派橫植到上海,他和穆時英兩人對文藝異常投入,後來都搞電影,先後涉及雙重間諜身分,同樣被特工暗殺而亡。新感覺派對張愛玲有影響,但她大步跨越了他們,她的文字、她桃園英文補習班推薦的電影感都比他們細膩得多。

東亞摩登下的諸般風情

陳:作家跟電影的關係,這個主題有很大的討論空間。鴛鴦蝴蝶派同樣對電影非常入迷,可能不亞於張愛玲這些人,只是我們不太關注他們。上海有意思的地方就在它的多元化,有左翼、以魯迅為代表的這批人;還有不是左翼,但一度與魯迅關係密切者如林語堂。我翻過林語堂1929年的日記,他也是不斷在看電影,林語堂的生活顯然比魯迅瀟灑,晚上還去跳舞,又是工作狂,林語堂對生活的處理很有意思,該工作拚命工作,該娛樂就忘我的娛樂。此外那些舊派文人也喜歡看電影,他們看電影、寫影評比左翼、新文學要早。

楊:我們知道張愛玲推崇《海上花》。《海上花》最早寫妓女遊街,馬車走下馬路,「風馳電掣」云云。城市或者都會文化的幾個關鍵字,不外空間、慾望、速度及流動,所謂花花世界,所謂人慾、物慾橫流。在東亞或東洋摩登的大標題下,現代文藝、文學、繪畫、音樂都有其「三城記」的背景在。

我生在南台灣的嘉義市,劉吶鷗出身新營,新營與嘉義毗鄰,就在幾十公里外。死於228事件的畫家陳澄波則是我的同鄉,他留學東京,20、30年代之交在上海住過好一段時間,畫了不少重要畫作。作曲家江文也是另一有趣的例子,同樣留日,曾幫日本在1936年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文藝競賽拿下銀牌獎(據說是從希特勒手上拿到這個獎),30年代末滯留中國,直到遭批鬥老死。

東京旅遊英文對話上海台北的連結

這裡說一個小故英文進修事。戰前台灣反對運動領袖,也是重要的文化贊助者及收藏家楊肇嘉,他除了是陳澄波作品的收藏家,也是江文也的贊助人,兩人會用日文在通信上討論《紅樓夢》。在這些人物身上,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三城在戰前的密切連結。

其實,除了大家津津樂道的劉吶鷗和上海新感覺派的傳奇故事,東京新感覺派大將橫光利一當年也寫了傑作《上海》,充分落實日人眼中的魔都印象。但戰前三城最大聚焦點該不是別人,而是留日,且深受日本文壇矚目的魯迅。日本時代給台灣左翼小說家最大影響的正是魯迅,我馬上可以舉出楊逵、龍瑛宗、呂赫若等人,當然還有,別忘了,和魯迅同樣棄醫從文,同樣受契訶夫影響的賴和。

從戰前的魯迅到戰後的張愛玲隱隱有一種延續性。台灣文壇熟悉張愛玲對胡適的好感,以及胡適在《秧歌》的出版上對張愛玲的提攜,卻對張愛玲與魯迅的傳承關係不見得知道,或在意。去年在夏志清、張愛玲來往書信中讀到一則小公案,張改寫《金鎖記》的英文小說在美國出版界處處碰壁,編輯的拒絕信大意說:妳小說中寫的人物太令人反感,如果屬真,那共產黨的勝利豈不名正言順?美國人自然不會懂,寫了兩本反共小說的張愛玲,在批判舊社會的犀利力道上是魯迅的同路人。

東西合璧、雅俗並存

陳:海派發展到張愛玲,確是集大成者,張愛玲也比較自覺地迴避掉海派的某些問題,海派不太講究傳統文化養料,而她很注重。我們現在對張愛玲的研究,常把她與魯迅對立,這是完全錯誤的,她說她仍深深沾在五四傳統裡,五四傳統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魯迅。她的寫作不斷在與魯迅對話,哪怕只是從表面形式──比如兩人都不斷寫保母,而兩人的保母完全不一樣。

楊:〈桂花蒸阿小悲秋〉中的阿小,和魯迅死前最後一篇散文寫的阿金,同是上海巿井的小人物。但我得再強調一次,不單「雅」的系統有三城記,「俗」的系統也有。如我前頭所提,戰後上海文化在西門町便是這樣東方西方合璧,雅俗並存。從上個世紀末到這世紀,這20、30年間,台北人見證了另一波文化入侵,東京摩登死灰復燃了。從村上春樹的小說到電視劇《東京愛情故事》,如果不是萬人空巷,至少所向披靡,而上海的影響相對在退潮中。我們今天說的「小清新」,背後的東洋味、東洋風是藏不住的。

我跟子善兄年紀相當,1999年他來台北,我和朋友拉他去冶堂喝茶,逛永康青田師大路的巷子,走過殷海光故居,那些日本人在南區蓋的木造庭院宿舍。子善兄彼時英姿颯爽,因為和我同是貓迷,一時對巷弄出沒的貓族頻頻回頭,像極了漫畫中的小亨利。

這裡可以順帶一提的是,好友韓良露,子善兄見過的,祖籍南通,自小在台北生長,其人其文卻有濃濃海派色彩。英年早逝,今雖說人走了,但她一手規劃的南村落和巷弄美學歷歷在目,也算是美事一件了。

(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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